close
門口，搖椅。
搖椅上坐的是一個有著些許睏倦的老人。
他閉著雙目，腦海中的記憶回到了六十年前。那時，自己可還是個健壯的小伙子呢！
老人那滿布皺紋的臉龐因嘴角的些微上揚而牽動。
＊＊＊
「娘，我東西買回來了。」一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大聲告訴娘，我平安到家了。
五天前，隔壁阿土不過是去叫他爹和哥哥們回家吃飯，但卻在出門後再也沒回來。聽村裡大嬸們說過，好像是被路過的軍隊給帶走了，只是，是哪邊的，那就不清楚了。
自此後，每個孩子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大聲喊出，我回來了。
「阿南，來，這是你表叔。」娘指著站在她身旁的男子說。
雖說是表叔，但我卻從沒見過他。
「阿南，叫人啊。」娘催促著。
「表叔好。」我依著娘的意思。
「好、好、好，很乖啊。」
「阿南，去玩吧，我和你表叔還有些事要說。
「哦。」我走了出去，卻有一個不好的預感浮上了心頭。
約莫過了一個小時，娘出來找我，對我說，「阿南，你表叔說要帶你去大城市玩。」
「那哥哥、姐姐，還有妹妹呢？」我問。
「你哥哥們要幫著你爹下田呢，那來的時間出去玩呢。再說了，去一個，娘就覺得不好意思了，還讓人家帶你姐姐妹妹們去，那爹娘豈不得挖個地洞跳進去？要去，下回再去吧。」
「那……我可不可以不去？」我實在無法忽視那股不好的預感。
「那怎麼行！我們都說好了。」
「爹知道嗎？」
「知道。是你爹把你表叔找來的。」
我猶豫了一會兒，「好吧。」
「那你明天就跟著表叔走喔，娘……娘去幫你準備行李。」娘的眼眶中，似乎……有淚。
＊＊＊
「記得聽表叔的話、別惹麻煩、注意安全、小心……」娘叨叨絮絮地交代著。
「娘，我知道，妳說很多次了。」
「那我們走了，保重。」表叔領著我走向未知的前方。
不知為何，第一次出遠門的我，心中竟有著無限的哀戚，全然沒有遊玩的興味。也許，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小孩，該有的早熟。
聽著身後娘一聲一聲的呼喚，那悲痛的聲音，一刀一刀地劃在我的身上、心上。隱約中，我知道爹娘的決定，和表叔的責任。
離鄉後，我和表叔在英租界區過了一年的生活。
在這裡，生活上物資倒是不虞匱乏，但我仍不知足，只因為自己的腳踏的不是熟悉的鄉土。雖然這一大片土地是相連的，卻仍有人在異鄉的無助、漂泊。
這年，我十三歲。
＊＊＊
「阿南，我幫你弄了個機會進部隊。聽說國軍很快就要撤退到台灣了，所以我和你表嬸商量，讓你跟著部隊到台灣，我和你表嬸以商人的身份也到台灣去。到了台灣以後，我們再會合。」
「到台灣……那我爹呢？我娘呢？還有我其他的手足呢？」我著急的問。
「我會想辦法送他們到安全的地方去的，畢竟我只有一個人，力量有限。」表叔無奈地說著，我知道，他是真心的。
「阿南，你爹娘怕的就是這個，這也是為什麼要你跟我出來的原因。」
「可是……可是，我才十三歲啊。」部隊只收十五歲以上的『男人』，因為十五歲以下叫『男孩』。
「這不是大問題。部隊裡面我有認識的人，他負責把你帶進去，他也會照顧你的。等到了台灣以後，他會帶著你來找我。」
「表叔，我……」
「阿南，表叔也是為你好，明天我那朋友會來帶你，你明天就動身吧。我和你表嬸還要處理些事情，處理好了，我們就出發了。」表叔說完就走出了廳。
看著他臉上凝重的表情，我知道，他說的是事實。時局紛亂，這，是最好的安排。
離鄉的我，將踏上另一片未知的土地、另一段未知的旅程。
然而，一切並未如表叔所想般此如的順利。
我和部隊仍在這裡滯留了約三個月，之後才順利地到達了台灣。
在那三個月中，面對戰爭、死亡、躲避及攻擊，是每日的作息。但，對於一個十三歲的小男孩來說，仍是太沉重、太震撼！
儘管我已有了超齡的早熟。
＊＊＊
到了台灣，依著部隊的前進、開墾，幾乎是全台灣都走遍了，最後仍是跟著部隊安居了下來。
未曾打消過尋找表叔的念頭，但始終遍尋不著。只聽人說，他們也到了台灣，一顆心因著有親人而安定了下來。
在部隊中，我開始唸書同時工作，後來也成了家。短短四十年過去了，我已是五十多歲的老頭了。
有兒、有女、還有個家，但最懷念的仍是娘親手煮的麵疙瘩。
在兩岸開始有接觸、交流時，我便已接獲爹在我走後沒幾年就過世的消息，心中無限的恨！
恨自己未能盡人子的孝道、恨自己沒有留在父親身邊奉養，更恨的是，自己居然生長在一個如此動盪而不安的時代！
軍旅生活四十多年，換來的是不孝二字！
只希望爹娘能原諒我這個不孝子。
回想起從前過年時，娘和姐姐的巧手煮出一道又一道豐盛的佳餚。而年紀尚小的自己則最愛在娘的衣褲下，跟前跟後。
再看看現在的自己，五十多歲的老頭了，唯一心願就是能再喊一聲爹、娘。
開放兩岸探親後，娘竟等不到我。
在我回家的前一刻，娘嚥下了她不甘的最後一口氣，而口中、心上仍叨唸不忘的，就是我這個離家近五十年的不孝子。
唯一未能承歡膝下的不孝子啊！
＊＊＊
緩緩地，我見到了爹娘在對我微笑。
「阿南，娘好想你啊。」娘抱著我。
「娘，我也好想妳。」我用力地回抱著娘，重溫那我思念了大半個人生的溫暖。
「阿南，你真的要和我們走嗎？」爹問我。
我不捨地回頭看了看，「爹，我的時候也到了，而且我再也不願意和你們分開了。」我堅定的說。
恍惚中，我無法確定自己是個年屆古稀的老人，還是個十多歲的孩子。
「孩子，這麼多年，苦了你了。」娘疼惜地撫著我的臉。
「不苦、不苦，見到你們二老就一點都不苦了。」
「那，我們走吧。」爹和娘牽著我的手，帶著我走向另一個世界。
＊＊＊
「爸，吃飯了。」屋內傳來叫老人吃飯的聲音。
今天是老人七十三歲大壽。
「爸，吃飯了。」屋內再度傳來女兒的叫聲。
一個婦人走了出來，推了推老人的肩，「老頭子，女兒叫你進去吃飯了，怎麼，還不想進去啊？」
老人毫無反應。
婦人見狀覺得有些不對勁，又搖了搖老人，「老頭子……老頭子、老頭子！」婦人開始驚慌、恐懼。
「阿妹仔、國仔，緊啦、緊叫救護車啦！」婦人哭喊著。
「媽，怎麼了？」女兒緊張地衝了出來。
「恁阿爸……恁阿爹沒氣啊啦……」婦人趴在老人的身上大哭。
兒子也衝了出來。
「爸……怎……怎麼可能……阿、阿國，快叫救護車……」
「喔！」 同樣感到失措的兒子衝進去打電話。
陪了你們二、三十年了，真的很抱歉，現在我要去陪爹娘了。
老人望著為自己忙亂、哭泣的一家人，心中有著歉意及滿滿的幸福感。
門口，搖椅。
有家……真好！
《完》
adnama （蕓子）於2001年創作於台中家中，於2001/05/17發表於優秀文學網
搖椅上坐的是一個有著些許睏倦的老人。
他閉著雙目，腦海中的記憶回到了六十年前。那時，自己可還是個健壯的小伙子呢！
老人那滿布皺紋的臉龐因嘴角的些微上揚而牽動。
＊＊＊
「娘，我東西買回來了。」一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大聲告訴娘，我平安到家了。
五天前，隔壁阿土不過是去叫他爹和哥哥們回家吃飯，但卻在出門後再也沒回來。聽村裡大嬸們說過，好像是被路過的軍隊給帶走了，只是，是哪邊的，那就不清楚了。
自此後，每個孩子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大聲喊出，我回來了。
「阿南，來，這是你表叔。」娘指著站在她身旁的男子說。
雖說是表叔，但我卻從沒見過他。
「阿南，叫人啊。」娘催促著。
「表叔好。」我依著娘的意思。
「好、好、好，很乖啊。」
「阿南，去玩吧，我和你表叔還有些事要說。
「哦。」我走了出去，卻有一個不好的預感浮上了心頭。
約莫過了一個小時，娘出來找我，對我說，「阿南，你表叔說要帶你去大城市玩。」
「那哥哥、姐姐，還有妹妹呢？」我問。
「你哥哥們要幫著你爹下田呢，那來的時間出去玩呢。再說了，去一個，娘就覺得不好意思了，還讓人家帶你姐姐妹妹們去，那爹娘豈不得挖個地洞跳進去？要去，下回再去吧。」
「那……我可不可以不去？」我實在無法忽視那股不好的預感。
「那怎麼行！我們都說好了。」
「爹知道嗎？」
「知道。是你爹把你表叔找來的。」
我猶豫了一會兒，「好吧。」
「那你明天就跟著表叔走喔，娘……娘去幫你準備行李。」娘的眼眶中，似乎……有淚。
＊＊＊
「記得聽表叔的話、別惹麻煩、注意安全、小心……」娘叨叨絮絮地交代著。
「娘，我知道，妳說很多次了。」
「那我們走了，保重。」表叔領著我走向未知的前方。
不知為何，第一次出遠門的我，心中竟有著無限的哀戚，全然沒有遊玩的興味。也許，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小孩，該有的早熟。
聽著身後娘一聲一聲的呼喚，那悲痛的聲音，一刀一刀地劃在我的身上、心上。隱約中，我知道爹娘的決定，和表叔的責任。
離鄉後，我和表叔在英租界區過了一年的生活。
在這裡，生活上物資倒是不虞匱乏，但我仍不知足，只因為自己的腳踏的不是熟悉的鄉土。雖然這一大片土地是相連的，卻仍有人在異鄉的無助、漂泊。
這年，我十三歲。
＊＊＊
「阿南，我幫你弄了個機會進部隊。聽說國軍很快就要撤退到台灣了，所以我和你表嬸商量，讓你跟著部隊到台灣，我和你表嬸以商人的身份也到台灣去。到了台灣以後，我們再會合。」
「到台灣……那我爹呢？我娘呢？還有我其他的手足呢？」我著急的問。
「我會想辦法送他們到安全的地方去的，畢竟我只有一個人，力量有限。」表叔無奈地說著，我知道，他是真心的。
「阿南，你爹娘怕的就是這個，這也是為什麼要你跟我出來的原因。」
「可是……可是，我才十三歲啊。」部隊只收十五歲以上的『男人』，因為十五歲以下叫『男孩』。
「這不是大問題。部隊裡面我有認識的人，他負責把你帶進去，他也會照顧你的。等到了台灣以後，他會帶著你來找我。」
「表叔，我……」
「阿南，表叔也是為你好，明天我那朋友會來帶你，你明天就動身吧。我和你表嬸還要處理些事情，處理好了，我們就出發了。」表叔說完就走出了廳。
看著他臉上凝重的表情，我知道，他說的是事實。時局紛亂，這，是最好的安排。
離鄉的我，將踏上另一片未知的土地、另一段未知的旅程。
然而，一切並未如表叔所想般此如的順利。
我和部隊仍在這裡滯留了約三個月，之後才順利地到達了台灣。
在那三個月中，面對戰爭、死亡、躲避及攻擊，是每日的作息。但，對於一個十三歲的小男孩來說，仍是太沉重、太震撼！
儘管我已有了超齡的早熟。
＊＊＊
到了台灣，依著部隊的前進、開墾，幾乎是全台灣都走遍了，最後仍是跟著部隊安居了下來。
未曾打消過尋找表叔的念頭，但始終遍尋不著。只聽人說，他們也到了台灣，一顆心因著有親人而安定了下來。
在部隊中，我開始唸書同時工作，後來也成了家。短短四十年過去了，我已是五十多歲的老頭了。
有兒、有女、還有個家，但最懷念的仍是娘親手煮的麵疙瘩。
在兩岸開始有接觸、交流時，我便已接獲爹在我走後沒幾年就過世的消息，心中無限的恨！
恨自己未能盡人子的孝道、恨自己沒有留在父親身邊奉養，更恨的是，自己居然生長在一個如此動盪而不安的時代！
軍旅生活四十多年，換來的是不孝二字！
只希望爹娘能原諒我這個不孝子。
回想起從前過年時，娘和姐姐的巧手煮出一道又一道豐盛的佳餚。而年紀尚小的自己則最愛在娘的衣褲下，跟前跟後。
再看看現在的自己，五十多歲的老頭了，唯一心願就是能再喊一聲爹、娘。
開放兩岸探親後，娘竟等不到我。
在我回家的前一刻，娘嚥下了她不甘的最後一口氣，而口中、心上仍叨唸不忘的，就是我這個離家近五十年的不孝子。
唯一未能承歡膝下的不孝子啊！
＊＊＊
緩緩地，我見到了爹娘在對我微笑。
「阿南，娘好想你啊。」娘抱著我。
「娘，我也好想妳。」我用力地回抱著娘，重溫那我思念了大半個人生的溫暖。
「阿南，你真的要和我們走嗎？」爹問我。
我不捨地回頭看了看，「爹，我的時候也到了，而且我再也不願意和你們分開了。」我堅定的說。
恍惚中，我無法確定自己是個年屆古稀的老人，還是個十多歲的孩子。
「孩子，這麼多年，苦了你了。」娘疼惜地撫著我的臉。
「不苦、不苦，見到你們二老就一點都不苦了。」
「那，我們走吧。」爹和娘牽著我的手，帶著我走向另一個世界。
＊＊＊
「爸，吃飯了。」屋內傳來叫老人吃飯的聲音。
今天是老人七十三歲大壽。
「爸，吃飯了。」屋內再度傳來女兒的叫聲。
一個婦人走了出來，推了推老人的肩，「老頭子，女兒叫你進去吃飯了，怎麼，還不想進去啊？」
老人毫無反應。
婦人見狀覺得有些不對勁，又搖了搖老人，「老頭子……老頭子、老頭子！」婦人開始驚慌、恐懼。
「阿妹仔、國仔，緊啦、緊叫救護車啦！」婦人哭喊著。
「媽，怎麼了？」女兒緊張地衝了出來。
「恁阿爸……恁阿爹沒氣啊啦……」婦人趴在老人的身上大哭。
兒子也衝了出來。
「爸……怎……怎麼可能……阿、阿國，快叫救護車……」
「喔！」 同樣感到失措的兒子衝進去打電話。
陪了你們二、三十年了，真的很抱歉，現在我要去陪爹娘了。
老人望著為自己忙亂、哭泣的一家人，心中有著歉意及滿滿的幸福感。
門口，搖椅。
有家……真好！
《完》
adnama （蕓子）於2001年創作於台中家中，於2001/05/17發表於優秀文學網
全站熱搜
留言列表
創作 (3)
